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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前,有部纪录片《你好,中国》在B站悄悄上线,水花不大但反响不错,多人打了9.6的高分。
纪录片分7集,每集独立成篇,分别讲述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传奇故事。
你好中国的海报,图源网络
其中第6集的主角叫秦思源,是个艺术家。
开篇就是他站在胡同大院里,用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给围观的游客讲解老北京的市井街声。
秦思源,图源网络
“思源”这个名字,暗含了他是中英混血,思中华之祖源,同时这个名字还有另一个含义。
思,外祖父陈源。
而视频中他所站立的史家胡同24号大院,就是他外祖母凌叔华结婚时的陪嫁。
图为暮色中的史家胡同24号,.01
史家胡同位于北京东城区,
住过史可法、章士钊、凌叔华等历史名人。
年,一场西式婚礼在北京协和小礼堂内举行。
新郎陈源架一副圆框眼镜长袍马褂,新娘凌叔华则是西式婚纱,时任北大教务长胡适之为证婚人。
报载两人结婚照,图源网络
陈源,字伯通,笔名西滢,年生于江苏无锡望族。
16岁赴英读书,先后在爱丁堡大学、伦敦大学攻读*治经济学,博士学位回国,年仅26岁就成为北大外文系教授。
放一张陈西滢的单人照,图源网络
年,与徐志摩、王世杰等共创《现代评论》杂志,主编《闲话》专栏,内容包括时评、影评、书评等多个方面,开创“闲话”散文风格,著有《西滢闲话》。
不过因为与鲁迅“论战”的失败,年以后逐渐淡出主流文坛。
近来才逐渐得到较为公允的评价。
凌叔华年出生于北京,家学渊源深厚,父亲凌福彭一代大儒,历任清朝、民国高官。
凌宅在史家胡同有99间屋子,宽宅大院气派非常,平日贵客盈门,车马簇簇。
凌叔华就一直挺有气质的,图源网络
凌叔华虽庶出,但很有天分,父亲也乐于栽培。
她英文老师是辜鸿铭,绘画老师是慈禧的画师缪素筠,几乎是当时最最顶尖的名师配置。
大学时,又主动拜周作人为师学写作,才华与冰心、林徽因齐名。
她的小说女性视角居多,人物也是深闺里的小姐太太们、“高门巨族的精*”。
这张合影流传较广,图源网络
留英博士、北大教授与望族小姐、新人才女,自由恋爱成婚,可谓珠联璧合。
可实际上,这桩婚姻不仅剪凌叔华之羽翼,也是陈西滢一生命运走向低潮的转折点。
年,陈西滢前往武汉大学履职文学院院长,凌叔华随行。
期间,凌叔华与外籍教师朱利安产生私情,以致凌陈二人感情更加风雨飘摇,后半生虽有夫妻之名却分居疏离。
后来的故事,便很少有人再提起了。
然而,之后两人波折的数十年人生,才真正映照出民国后期文坛的哗动碎影。
01清贫文人落魄闺秀
年,厌于武汉大学内部斗争的陈西滢辞去教职。
同年,凌叔华母亲去世,凌叔华带着女儿陈小滢以奔丧为由,回到了日据时期的北平。
名为奔丧,实为避开陈西滢一家。
此时的凌家大宅,早不复盛况。
史家胡同旧院零落,仅有大姐淑芝带着丈夫和15个孩子勉强生活。
凌淑芝嫁给中华民国原铁道部部长之子,此君不学无术,战乱时连份工作都找不到。
凌叔华到北平后,姐妹俩便因住宅所有权矛盾重重。争执最激化时,淑芝挥一把菜刀,追着叔华满院跑。
凌叔华本人也无力经营宅邸,将房屋转租,带女儿住到别处。
当年家声赫赫鸿儒往来,而今尝遍战乱贫穷滋味。
年,陈西滢赴英国中英文化协会工作;
年,又出任国民*府常驻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。
凌叔华和女儿陈小滢一直滞留国内,年之后才得以出国团聚。
陈西滢驻巴黎期间,薪酬最开始是每月英镑,不过他书生意气,自愿降薪至英镑,微薄津贴无法维持养家的正常开支,为此凌叔华还与他大吵一架。
他自诩“偏不喜欢办理事务,现在却担任办理一切事务的秘书长而且人多言杂”,
本身不擅长从*,又有点“不识时务”,不愿攀附权贵,
因此,任何待遇上的提高和补贴就无从争取了。
几乎可以说,两人在国外一直经济拮据,为此,凌叔华不得不搬到物价相对便宜的英国,靠作画、写作和教书补贴家用。
生活捉襟见肘,对女儿教育方面,两人的做法也不尽一致。
女儿陈小滢周岁一家三口,图源见水印
凌叔华相对严厉,似想培养出一个铁血女孩儿,很有女权主义风格,
“女人绝对不能向一个男人认错,绝对不能。”
陈西滢相较更为柔和慈爱。
女儿滞留国内期间,他书信不断,词句朴实真挚,透露出与写社评时“辛辣讽刺”所不同的,温柔敦厚的一面。
循循善诱中,亦可一窥名门家风。
一遍遍督促女儿学英语语文,但也叮嘱不能偏科,“数学这门功课,一定得常常练习,不练习便会忘”;
给不能在身边的女儿描述欧洲风土人情,普及时*知识,记录下了二战后丘吉尔败选的轶事;
后期更几乎每周都在外为女儿考察当地学校,尽量考虑周全。
教育理念上,也透出超前的现代意识,主张顺应孩子天性,不强加选择:
听你说你近来对于画画发生兴趣,这是很好的……我不知道你将来做什么,但是在青年的时候,多写文章,多画画,既然给了自己很多乐趣,也大可以发展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和观察的力量。
年5月24日的信件里,听女儿说闯了祸,满纸忧惧后怕不安,急切劝导,发出可能也是他对青年时期所作所为自省之句:
“姆妈能告诉你,我因写文章骂过人以至吃了不知多少亏。”
02孤帆远影客逝异乡
陈西滢的生命终结于年,但他的故事在年就进入尾声。
年,法国成为第一个与中国*府建交的欧洲大国,所谓的“国民*府”代表降旗回撤,但仍命陈西滢坚守科教文组织。
巴黎隆冬苦寒漫长,乔治五世大街十一号里没钱供暖,陈西滢孤身枯坐,瑟瑟发抖。
年3月22日,陈西滢被法警强迫迁出办公处,在争执中血压骤升,当场昏厥。
这时候的陈西滢,再次体现了一个书生看不清形势的愚。
恐怕到最后一刻,他大约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。也许,所争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尊严和执念吧。
年5月底,陈西滢忽然中风,病逝于伦敦,终年74岁。
“陈源教授交游甚众,门墙桃李也很多,但是,他的最后一程,人生的最后一程,肉体行将被焚化的最后一段三英里的道路,只有我们夫妇相送。”——熊文英,《回忆陈源教授的最后一程》
两人合影,图源网络后期两人合影都分得很开,也没见陈笑
年,凌叔华给萧乾写书回忆这段往事,为陈西滢所受际遇忿忿不平。
此外,在这封信里,还能看到前半生吃穿无忧的才女的晚景:
…我每月要贴钱生活,心中悲愤莫名,但有什么法呢?…我在那几年,苦头是吃够了,女儿又不能帮助一点,结果她仍嫁了个穷教授…但过了一年,我的积蓄拿出修房,在伦(敦)生活无法,我只好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中文去…至于我的健康,却因为卖屋之后又被奸人算计逼卖下层住房,半夜拆了卧房之窗,我着了凉,次早即成伤寒重症,二星期之后我又被逼得搬家,因病情严重,又不能不搬,跌了一跤,即伤了背骨了!
从在凌家大院与同胞姐姐菜刀相见,
到此处流畅的絮絮叨叨,抱怨着女儿女婿不争气,毫不遮掩对钱财的渴求,
她俨然一位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俗常妇人,不复当年画坛清影。
年,凌淑华与女儿、外孙女摄于伦敦书店街,
外孙女后来去了美国,但网上没找到相关消息了,
图源见水印
八十年代末,凌叔华回到北京,次年6月逝世,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是,
“我是不会死的”。
弥留之际,她躺在担架上被抬回了史家胡同故居。
彼时,凌宅已经被改造成了幼儿园,或许是想起了童年时光,恍惚中凌叔华口中喃喃道,“母亲正等着我吃饭呢。”
现在的史家胡同精诚实验幼儿园
03音书不绝
上一辈故事的终点,总是新故事的起点。
史家胡同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张相片,
摄于年1月
左四圆脸正襟危立的小姑娘是凌淑浩,凌淑华同母妹妹。
这位妹妹抗战前考取了清华的奖学金,赴美学医,最后嫁给了陈克恢。
陈克恢(-),上海人,威斯康星大学、约翰斯·霍普金斯大学博士
是现代中药药理学研究的第一人,还发现解救急性氰化物中*的方法,可称为屠呦呦一派的立业宗师了。
凌淑浩和陈克恢有个外孙女,叫魏淑凌(SashaWelland),是华盛顿大学的人类学教授。
年写了本书《家国梦影:凌叔华与凌淑浩》(AThousandMilesofDreamsheJourneysofTwoChineseSisters),在美国出版,年被译成中文在国内发行。
书中深度挖掘了家族历史,以一个“现代女性”的视角,重绘了凌淑浩和凌叔华两姐妹在烽火年代,追求自由道路上的不同人生选择。
现在能在网上搜到学生对她授课评分,3.8。陈西滢在北大上课的时候,曾因口才不好,口碑分化。
而陈西滢女儿陈小滢,曾在BBC做过记者,后来嫁给一个英国的汉学家秦乃瑞(JohnDerryChinnery)。
(就是凌叔华信中提到的,“女儿又不能帮助一点,结果她仍嫁了个穷教授”_(:з」∠)_)
秦乃瑞一生致力于中国文化研究。
作为鲁迅生前“论敌”的女婿,专门写了本书《鲁迅的生命和创作》(TheLifeandWorksofLuXun),也是很有意思。
秦乃瑞、陈小滢和陈思源,图源网络
陈小滢与秦乃瑞的儿子就是开篇提到的秦思源了。
曾经扛着收音器在北京城内到处跑的他,录下了传统老北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声,创立了“声音博物馆”。
图源网络
图为秦思源在穴位乐队,
年在学院胡同排练场
史家胡同博物馆里乡音袅袅,
定格的不仅是深藏老北京们记忆中的烟火和心跳,
也是他外婆凌叔华的千里*梦复来归。
《西滢闲话》里,有一篇讲到智识阶级,把智识阶级划归为“所有的教员和学生”。
在当时国民教育不普及的情况下,这个分类不能算谬误。
但随着知识的普及和传播工具的迭代更新,“智识”群体逐渐壮大,
笔不再只掌握于少数人手里,优质的教育资源也早已不是“凌家”们独享的了。
史家胡同巷口的史家小学
摄于年1月
图源见水印
年贝克汉姆参观史家胡同小学
史家胡同24号厚厚的大红门免费敞开,再没什么世家大族的神话。
它如今讲述的不过是一个史书中重复过无数遍的真相:
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
参考资料:[1]张彦林.陈西滢叶落归根始末[N].文汇读书周报,-7-17[2]刘创.陈西滢与凌叔华的半世飘零[J].各界,,():90-92.[3]张昌华.民国风景:文化名人的背影之二[M]//民国风景:文化名人的背影之二.东方出版社,.[4]林杉.凌叔华:中国的曼殊斐儿[M].中国言实出版社,.[5]诸荣会.在巴黎邂逅陈源教授[J].文学界(原创版),(3):90-95.[6]赵建琳.从记录“老北京声音”到创造全球声音地图设想[EB/OL].